南书慢

【周生辰】少年狂

“醉卧白骨滩,放意且狂歌,一匹马,一壶酒,世上如王有几人?”


有几人?怕是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

周生辰,只有他,少年意气,挥斥方遒,他也曾被人这样传颂过。


这一仗打了很久。


久到一年时间已过,朔州地界的四季都见过了,期间战战停停和对方僵持不下,因王军并非都在此处,还有一部分被派在其他地方接应不来,即便小南辰王能力再强,也知不可强攻。


一年前是朔州八月,一年后又是中秋。


朔州北地,八月已是寒秋,平日里西北风呼啸疾驰,似能将几座山刮平。巧的是今日中秋,无风无雨,只一轮圆月当空,照着两军对垒。


周生辰思考着近日打仗的情形,牵着马悠悠向前,好似漫无目的地闲逛,在军营外不远处的一条河边驻足,河水不算汹涌,却也汤汤流水可算作当地一处景致——曾经的景致,现在是无人来的荒野,长期对战后这里早已白骨成山,多半是敌军来不及收拾的残尸。

周生辰用剑挑开了几处堆叠的尸骨,捡了块空地坐下休息。夜里河风吹来,将往日的血腥杀气吹去半数。

这么多年打仗他总这样,渐渐都要成了习惯,常常找到一片水,坐在水边一呆便是一整夜。


小南辰王自十六岁上马出征,如今也不过二十岁,这四年大小战役经过不少,有胜券在握披荆斩棘过,也有绝处逢生化险为夷时,他的心性自是比那些同龄的孩子强大太多。

可再如何成熟,他也不过还是个少年,少年自有少年的桀骜和血气方刚。


水声涛涛,月色溶溶,周生辰兀自嘴角泛起笑意,笑这美景美意和自己一身的血腥气半点不相配。

他取下酒壶独自饮,眼里黄沙白骨浑水冷月,皆在一口口酒中模糊褪色。


他那双已被酒溢满了红血的眼,明亮依旧,成沙的白骨映在其中,讲述王军从前的生生死死。

周生辰永远忘不了渭河边的那场恶战,离京不久王军初建,却远远说不上精良,他跨马迎敌,心中揣着必胜的信心,可刀剑过耳逼得他从马上翻下来的坠落感还是那样真实,敌军将领的刀紧追不舍地在他身上划过,四肢腹部背部无一处不汩汩淌血,幸而他躲避翻滚死命相拼才留住一条性命。

那一场战险胜,伤亡过半,留下了尸山血海,白骨不是敌军却是王军的,那一次他胜得不痛快,在渭河边大醉了一场。

那是他第一次受重伤,也是第一次“醉卧白骨滩,放意且狂歌”,日后带着王军走过边关多地,凡水边牵马他总能忆起当夜渭水浩荡、尸横遍野。

渭水险胜时,小南辰王只十七岁。

自此,他收了些从前骄傲,每一场仗无论大小都尽量深思熟虑,只是胜得越多,他却更爱醉卧白骨放意狂歌了。


周生辰自小酒量非常,但仍会有醉意,少年常被压制的血性只有此刻才被允许释放出来,他又拨开一些横七竖八躺在地下的兵,拎起挂在马背上的剑飞身舞了起来,长剑所指之处断水劈石,虽有醉意可脚步一点也不虚浮,剑法恰恰更狠厉了。


这剑斩断的是酒未能解的苦,他回想着自己如何离开皇宫,如何带着不成样的兵,如何在这边疆上纵马杀敌,一步步四年过去……他还是孤影对孤月。


他也有不想做大人的时候。

他也有只想逞一时之英武的时候。

他也有想要狂放不羁的时候。


醉意中的小南辰王洒脱快意,和当年离开皇城一样,少年决绝,世上真无人能及此了。

他真的不恋皇城吗?

世人难作答。

世人只知小南辰王当年立誓离京、现在“醉卧白骨滩”,世人只道他潇洒至极。


剑舞得累了,他便重新坐下来,再喝起酒时又起了高歌之兴:


“长风至而波起兮,若丽山之孤亩。”


他最爱这一句,每每在饮酒后也总爱唱这一句,巫山川水磅礴汹涌,难以匹敌之势,何尝不与这少年心性一般热血沸腾?


歌声豪放,恣意潇洒又桀骜疏狂,连远处巡营的士兵都能听见他的高歌与大笑,老兵们倒是都习以为常了,只是新兵常常被弄得一头雾水。


一个巡营新兵不知这其中缘由,以为将军出了什么事有些不知所措。

“将军这是怎么了?”这新兵急急忙忙找了当晚一起巡夜的校尉询问。周生辰在军中从不让士兵们喊他殿下或者王爷,只以将军来称呼。

“你不用太担心,战势胶着时或者大胜归来后将军常这样,从不叫人跟着,只一人找一处水,走时只带一马一剑一壶酒,在水岸边一呆就是一晚上,时而夜深时大概会乘兴高歌。”

这校尉很耐心地给新兵解释着,新兵听得半信半疑,心想世上竟会有如此怪人?

“不过我也没见过,听人说,那水边无论是白骨成堆还是沙石满地,将军都不在乎,只管自顾自喝酒吟唱,”校尉是个中年人,遇见小他许多的新兵总喜欢多说几句话:“我们将军年纪虽小,可经了太多事,我们跟随他征战四处却也不能宽慰他半分愁苦。”言语中流露出些许对周生辰的敬慕和同情。


月西沉,日东升,周生辰牵马回营。

朔州鏖战已久,难得一夜中秋,他可以做一夜的少年。


他也曾是个少年。

他还只是个少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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